李一般很嗜学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贾余念 八

        回家,回家,回家是最好的礼物。

        我猜每个九十年代生人的小孩儿看到这句广告词都会忍不住唱出来。

        对这广告印象最深的一次大概是高中的一个寒假里,大年初六那天。

        快140斤的我穿着一件枣红色毛茸茸的驼鹿毛衣和红色保暖裤,在回家回家回家是最好的礼物声中从沙发中起身,去回应响个不停的门铃。

        果不其然,门口站着的还是往年年关这几天约着来我家打麻将的三位阿姨和她们带来的家属。

        单隽尔站在一众家属里,鹤立鸡群。

        单隽尔小时候长得挺像只猴子,精瘦、小脸苍白、尖嘴猴腮又疯疯癫癫,没想到长大之后竟变成了身高176的冷艳女神,生人在她的眼锋之下简直无可遁形。

        我倒是看见过她和一群好兄弟是怎样插科打诨四处浪荡的,可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贾和平先生就更不知道单隽尔在熟人面前是什么样了,只觉得她亭亭玉立、风姿卓绝、大方有趣,堪称楷模of my peer,我不跟她做朋友真是一种损失。

        贾和平先生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不和单隽尔一起玩儿了,小时候不是好朋友吗之类的问题,我实在是不好回答。

        从幼儿园到小学一二年级我们都是在一个班的,小女生之间分享零食、一起回家,当然随随便便就会有一些什么姐妹情谊,但是三年级重新分班之后就开始有问题了。

        贾和平先生知道的那一部分原因是:小学有的老师拖堂有的不拖,不在同一个班,我们下课时间不一样了,而小学生玩耍的时间是很宝贵的,你等我我等你很容易产生一些仇怨;初中高中我和单隽尔没有去同一所学校,慢慢就淡了。

        这在贾和平先生眼里是很容易克服的问题,淡了的人际关系几句话就能圆融回来,实在不行就加几杯酒——我想贾和平先生心中的人际关系本就是虚与委蛇。

        而他不知道的那一部分是我心中一道至今仍隐隐作痛的疤。

        对于那些朋友众多、精神世界充实、从不曾孤单、没有被冷落过的人而言,和一群人一起游戏是一种常态,他们往往表现得大方得体懂进退,自信又没什么占有欲,跟他们打交道简直如沐春风——单隽尔、苏衎、赵若然,还有赵若然那个好看骚包的男朋友李子铭大概都是这类人;而对于我们家人,患得患失和争强好胜才是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做的事,只不过贾和平先生浸淫官场二十年,懂得在冷眼旁观的同时装出一副与人为善的样子而已。

        分开我和单隽尔的从来不是距离和时间,而是单隽尔的新朋友。

        我一直都是耿直且念旧的,我愿意为她两肋插刀,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我都会帮她去做。下课时间不一样没有什么关系,我永远是愿意等她的,可是为什么后来放学我到她们教室门口时,她已经和班上的其他女生走了呢?

        周末她有时会来我家玩,她告诉我说她的那些新朋友的种种缺点——比如背后说人坏话,比如可能是因为她零花钱多才和她关系那么近。她说起这些的时候那么认真,我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对这些新朋友的缺点是深恶痛绝的,单隽尔总是给别人留着面子,不喜欢当面指责别人,我可以去替她出这个头。

        她生日的时候那些新朋友也在,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班里一个总是流鼻涕的女生的坏话,话里话外都是鄙夷,措辞用尽了小学生的刻薄。我声色俱厉地告诉这帮小女生“单隽尔最讨厌背后说别人坏话,你们以为自己就很好吗?”

        气氛变得尴尬,这些小女生们集体扭头看向我,没有人说话。我不惧怕敌众我寡,我怕的是单隽尔也看向了我。

        好像是站好了队,做好了选择。

        为什么格格不入的、被当成怪胎的人成了我呢?为什么毁掉单隽尔生日的人成了我呢?

        现在的我已然知道,离开时一定要潇洒,绝对绝对不能回头。但当时的我在快要冲出单隽尔家时还是停下了,我最后一次气急败坏地追问单隽尔:“你到底要跟她们一起玩儿还是跟我?”

        我以为这是一个很容易做出的决定,可是单隽尔静静地站着门口,门里是一众三个月的新鲜小姐妹探头朝门口看,门外是强忍着没有痛哭的我。单隽尔靠在门框上,不看我,不说话。

        你看,我们以为只有长大之后男与女之间才会面临的问题,其实在很早的时候就出现了。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决不只是一句玩笑话。

        我转过头离开了。

        眼泪掉了一路。

        我回到家里,向王莉女士告状,希望王莉女士能告诉我我是对的,单隽尔和她的新朋友们都错了,可是王莉女士擦着我的眼泪,她说:“小念,这次确实是你没有做对,你把单隽尔告诉你的秘密全都泄露出去了,单隽尔以后怎么和她的新同学继续做好朋友呢?等你再长大一点你就能处理得更好了。你好好想想,给单隽尔道个歉。”

        年幼的我想不明白这些关窍,也不觉得该道歉的是我。那些新朋友有什么好呢?单隽尔有我还不够吗?

        如果我真的有哪里做得不好,单隽尔是不是也不会直接告诉我,而是在背地里告诉她的新朋友?我不在场的时候她们会怎么评价我?

        我开始慎重地考虑每一个人每一句话的真假,我想这些话的背后一定都有更深一层的含义;我也开始害怕我所有的掏心掏肺在别人看来都只是个玩笑,我对这世界上的任何人而言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

        所有人都以为小孩子的记忆是很短暂的,但实际上小孩子的嫉妒和憎恶是可以很长的。

        六年级时,我等到了报复的时机。

        单隽尔班上有个会弹钢琴的小男生似乎是懵懵懂懂地和单隽尔互相暗恋的,小男生姓燕,很多人都起哄叫单隽尔燕嫂,所以我给这位姓燕的小男生写了表白信。

        我的想法很简单,那小男生如果喜欢我那当然很好,我可以稳稳地拆掉他和单隽尔;即使他不喜欢我,那些起哄的人知道我表白之后,也会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改过来叫我燕嫂,也能让单隽尔不开心。话说得很潇洒,单隽尔不开心我就开心。

        但是姓燕的小男生放学后冲进我们班,站在我桌子前一言不发撕掉表白信,他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憎恶。

        我还是难过了。

        何止难过,简直就是“那甩了一耳光的梦,像雷声隆隆”。

        那时候我的颧骨和肩胛还没有开始外扩,痘痘也还没有开始长,算是个甜美骄纵、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被拒绝简直是人生一耻。表白的时候没有付诸的真心在表白之后开始疯长,我真的开始喜欢那位燕小男生,可是我学会知耻和害怕了——我多喜欢单隽尔,可她喜欢那群道德败坏的小女生;我多喜欢燕小男生,可他喜欢单隽尔。

        我为什么要去想着强占一个人的全部呢?我为什么把自己推到了一条卑微可耻的路上呢?

        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买过亮色的衣服,我怕别人看得到我。

         我的少女时代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我想我不会再有勇气表白了。

        初二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间,我试探性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班里的女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男生们打篮球,嘀嘀咕咕地说她们暗恋的男生,那些平常和我玩得不错的女生,一个也没有发现我不在。

        她们也会像单隽尔一样,因为别人放弃我吗?

        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放弃我的,可能只剩下王莉女士和贾和平先生了,因为他们只有我。那么我想,我也愿意为他们付出所有。

        到了高中,我终于开始明白我错在太过黏人,把至交好友的评定标准放得太低,而把自己想付出给她们的和想从她们身上的到的感情回馈定的太高,所以有时我充当她们的挡箭牌,更多时候我成了她们的感情负担;我把自己放在一个道德高地上,絮絮叨叨地说错的是她们,她们所有人都对不起我,其实只是我在无理取闹而已。

        我该独立一些的。

        但是等我明白这些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自卑、奇怪又偏执的人了,我早就没有敞开胸怀的勇气了。

        再回到贾和平先生的问题:“你怎么不和单隽尔一起玩儿了呢?”

        我该怎么回答?

        是坦白自己所做的一切,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还是死鸭子嘴硬为三年级的自己打抱不平,说“单隽尔先不要我的,她没有像我喜欢她那样喜欢我”呢?

        两种回答都那么不可理喻,不管是认错还是耍赖,我都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了,我他妈都长大了啊,不再是个小学生了。

        于是高三这一年猛然醒悟的、满脸青春痘、一身肉拓油的我伴着回家是最好的礼物,穿中年妇女家居服开门看见高挑白皙而冷艳的、姓燕的会弹钢琴的小男生暗恋着的单隽尔,忽然非常感慨。

        我好像一瞬间有千言万语要告诉单隽尔,可是时间早已放任我们长大,让单隽尔从干瘦的小话唠长成了单看外表就觉得难以亲近的高冷女神,让我从白皙骄纵的小可爱长成了阴沉毒舌斤斤计较畏首畏尾的猥琐女。

        山海不可平。

        单隽尔只帮忙把年货搬进我家就走了,说和同学约好了去玩,让长辈们打完麻将再联系她。这样的话我从来不敢对贾和平先生说,贾和平先生要求我在家庭聚会的时候全程露面,说这是对长辈们的尊重;即使不是家庭聚会,他也不会允许我和同学四处浪荡,怕我心野了就不学习了。

        后来到了大一放假的时候贾和平先生忽然问我“为什么不出去玩?为什么整天窝在家里?为什么不联系朋友?”,让我着实有些不知所措。

        我还真没有什么朋友。

        我到底是按谁喜欢的样子生长的呢?

        为什么长到现在没有人喜欢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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